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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节
      邵博闻没看见他的衣服,一百个心放下来,拦住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大姐开始打听情况。
      大姐在里面受了惊吓,出来跟竹筒倒豆子似的,边拍着胸脯压惊边说:“吓死个人了,我就住在这附近,这书店逛得还蛮多,好几年了都没啥事,今天倒血霉啦,门一倒倒俩!!!那边那个先倒了,把个小女娃塌下面了,然后那边就不走人了,从这边走,结果哪里想得到,这边跟着又倒了一个。”
      “幸好有个小伙子拦在门口不让走,说这边的门也有问题,这才没再砸到人,之前那保安还推他来着,说他制造恐慌。你是不知道喔,那门‘哐’、的一下倒下来,地都在震啰,真不知道压到人身上会咋样,唉哟,真是可怜了那小闺女可怜,才那么大一点儿。我说你也赶紧走吧,我现在就老感觉这楼都要散架了,渗得慌!”
      邵博闻感激地请人慢走,接着去趴玻璃,同时给詹蓉打了个电话,让她把虎子带出来给他就好。
      虎子撒丫子跑的时候很有趣,用力地甩起胳膊和腿,整个人跑出了腾空的效果,邵博闻蹲下去将他捞起来,听他搂着脖子大放厥词,要抛弃常远。
      “爸爸,我要回家,走。”
      “远叔还没出来,”邵博闻指着玻璃内侧,询问道:“不要他了?”
      购物车的仇可以委屈一年,虎子还记得当时没拉住常远的凄惨心情,瘪着嘴一副晴转小雨的表情,抽着邵博闻的肩膀责备他瞎站队,“你不要替他说话!是他不要我先的。”
      邵博闻去看詹蓉,以眼神示意发生了什么,詹蓉说起经过,说到一半忽然卡了壳,盯着邵博闻的眼神诡异而寂静。
      邵博闻看见她状态不对,出于礼貌而没开口问,等她自己反应过来。
      詹蓉心乱如麻,如果她没领会错的话,那么这……就是常远喜欢的人了。明明性别完全不对,可怕的是她竟然并不觉得有多违和,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而且一直都那么亲密吧。
      她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想求证心里又明知没有必要,最后终于没说,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地跳过“儿子”叙述了一遍。
      邵博闻听完大呼常远“过分”,虎子看见他站在自己这边,嘴硬心软地消了气,大发慈悲愿意等等常远。
      詹蓉吃不下这拐弯抹角撒下来的狗粮,眼不见为净地告辞了。
      抗逼婚联盟又剩她一个了,詹蓉一边失落,一边拿手机给闺蜜打电话:“舟儿,你要的书没买成,明天我去公司那边的书店给你买。”
      邵博闻等了十多分钟,常远才终于解脱了,看了消息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一个印着书店logo的袋子,衣服血糊拉碴的,给邵博闻吓了一跳。
      他接过袋子立在腿边,众目睽睽地拉完老手,又去摸常远的膝盖,见他眉眼一动不动,又回到了手上来,捏着无名指看起来很糟心的样子,“走吧,带你去医院。”
      常远觉得他小题大做,而且他揪着自己的指头的动作跟要戴戒指似的,虽然正经不是但挡不住浮想联翩,他把手抽下来背到了屁股后面,心里有些累,“又没什么大事,累成灰,回家吧。”
      “去吧,”夕阳照在邵博闻的眼睛里,让他眸底有种温暖的烟火味,他笑着劝道:“处理完伤口,正好去看看那个小姑娘的情况,吉人自有天相,她会没事的。”
      常远神情一顿,顺从地点了点头,他这一下午都忘不了门倒下的动态。
      说起今天的事故,物业维护不周有责任,然而谁会注意一道公共建筑的门头缝变大了?
      追溯门缝变大的原因,是施工队作业的时候不负责任、贪图省工,没有在地轴下面的水泥垫块中布置钢筋增加刚度,素水泥块长期受重压,皲裂坍塌,使得门扇整体下沉。而对应的天轴因为要实现180°的转动,只在横梁上转了个配套的孔,当沉降的高度长于天轴,它从孔里脱出来,悬殊的力矩使得它只需要很小的力就能倾倒。
      再往前看,施工单位能够省下这道工,也就只有监管不力了。
      纵观他短短的监理生涯,可能他监管还算及格,可能他遇到的施工单位还算有谱,工程竣工后的灾难离他太远,他从来没有经历过一刻,像今天这样让人恐惧、发人深省。
      医院是一个压抑的地方,邵博闻抱着虎子跑前跑后地挂号缴费,常远跟在后面拾人牙慧,这就是有人陪伴的优势,大爷得心安理得。
      常远缝完针,在医院食堂点了小炒,又去附近的河边走了一圈又一圈,急救室的大门才开了。
      女孩浑身多处骨折,小鸥右侧额骨、颞骨和枕骨等,颅内也有淤血,手术比较成功,暂时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这天夜里,常远公然在床上作业,他不避讳邵博闻,小日记写地飞起。
      邵博闻将虎子哄睡了提着袋子进来,忙到现在才有空看看他白天买了什么书,他把袋子一拉开,登时就是一句“卧槽”,只见袋子里三本书,两本都糊着血。
      “……你买的这是什么异端?”邵博闻纳闷地扯开袋子筛豆子似的,让书在里面倒来倒去,他一边胡扯一边笑道:“社交红利、大数据时代,远啊,你打算改行做网红了?”
      “红你大爷,”他不说常远都忘了这事,连忙在行缝里补了一条,“这是詹蓉要买的书,我当时推了她一把,这两本掉到血堆里,糟蹋了,我有点不好意思,就说掏钱买了,书店非要送我,就收下了,诶你手咋这么贱呢,提出去!”
      邵博闻接过他砸过来的日记本,很不见外地翻过来一看,见末尾一笔一划地写着一行字。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第66章
      凌晨一点半,矗立在p19二期中最后的拆字房终于在烟尘滚滚中沦为废墟了,世界兀自沉睡。
      一个小时后,未眠的“天行道”发了一篇图文长帖,叫《我希望拆迁之下,再无家破人亡》,图中所附的照片是楼被推倒的实时瞬间,有人的泪光被机械灯照得雪亮。
      然而截止到翌日工作时间,这则消息的热度还不如昨天成华书店门事故的万分之一。
      网络消息如浪涌沙滩,前浪已死、后浪不休,因为事不关己,一眼或几眼的关注过后,不管事情后续如何,跟风的人们都已经失去了兴趣,新的事件正在占据他们的视线。
      这世上能通过大众的关注来获得的救赎屈指可数,而经过一夜的发酵,成化大厦过往的大小事故纷纷被抖出,它在网络上俨然已经成了一座可怕的危楼。
      没有刷自媒体习惯的邵博闻并不知道这些跌宕起伏,他只知道他下楼买了个早饭,回来发现常远在浴室里搞事情。
      因为只有右手在孤军奋战,他对象洗得是耳朵、脖子上全是泡沫,这阵仗看着待会还得顺便洗个澡。
      邵博闻有些看不下去,就开始教育他,“要洗头,等我回来不就完了。”
      常远已经洗得差不多了,不以为意地说:“又没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虎子刚在客厅里喊了半天说他饿了,你去给他弄吃的吧。”
      邵博闻的目光在客厅一寻,瞥见儿子正用屁股对着他,蹲在电视柜旁边啃火腿肠,大款在他旁边垂涎地摇尾巴,邵博闻好笑地进了浴室,说:“人家自己吃上了,比你不知道利索多少,行了看你都费劲,我来。”
      话音刚落常远就感觉前额被人捞住,发根上多了股揉搓的力度,邵博闻不留指甲,大概平常给虎子洗得多,手劲习惯了放轻放柔,弱得有些发痒,绵痒在经络里传递,汇到心里聚成一团温柔。
      洗发液混在水里淌下来,常远不得已闭上眼睛,弯腰在力学模型里是个悬挑结构,弯久了脊椎负担大,他便一伸手用左臂环住了邵博闻的腰,随着头上均匀的力度,纷乱的心终于慢慢沉淀下来。
      他早上起来的时候精神其实不太好,昨晚手上麻药的效果渐褪,疼醒了好几次,邵博闻有时翻身也会碰到他的腿,膝盖上晕开了碗口大的淤青,不碰不疼,一疼却就让他想起伤从何来。
      夜里噪声稀少,杂思乱绪犹如湖底积沙,一粒石子就能搅混一池清水。
      监理是一个职业,常远一直认为与其他能挣钱的工作并无区别,或许,是他一直会错了这份工作的重量。
      录入员输错一个字、资料员遗失一份清单、快递员送错一个货物……所有的这些是失误,不是事故。
      可成华书店门下的隐蔽工程差点终结一段刚开始的人生,而且类似的事件在全国各地绝不是个例,常远不知道那些项目的参与者在接到警方传训的时候是惊慌还是愧疚,他只知道他虽然可以像之前一样,独善其身地将自己和公司摘出责任方,却承担不起这种心理上的罪孽了。
      监理于他,从此不再只是一个职业和一份工作了,进一步无路可走,退一步昨天就是前车之鉴,那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虎子早上说想去游乐园,”邵博闻一边冲洗一边觉得亲子游可以有,“一会儿吃完饭,能不能赏个脸?”
      常远沉默了一小会儿,说:“你带他去吧,我要去趟公司。”
      邵总虽然喜欢主动加班的员工,却不待见工作狂对象,而且该休息就休息,他不喜欢无谓而无效率的加班,他关了水,摸索着用毛巾替常远擦了眼睛,然后用毛巾将他的头发包了起来,“公司有什么事吗?”
      “没事,”常远顺着他的力道站起来,漆黑的眼睛里有些难过,他说:“我一直在想昨天书店的事故,假如我是大厦的监理,甲方同样是荣京这种姿态,那昨天的事故该怎么避免?你看,法律明明规定监理把关,实际上都是出钱的说了算,然后他们除了怎么省钱之外,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不知道你有过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觉得自己挺失败的,这明明是我的专业领域,我却没有一点话语权,我说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抵不过甲方一句就这样吧,所以后来我也懒得折腾了,反正坚持也没用。”
      “今天早上我一直在琢磨一件事,就是如果我确定做不好这份工作,那还是早点辞职算了,免得……”常远动了动嘴唇,一瞬间悲从心来,“祸害人。”
      “知道反思是好事,”邵博闻看他的眼神里笑意堆积,最后眼尾甚至折出了细纹,“但这么没自信的话我不爱听。”
      在他心目中,常远是一个不屈不挠的灵魂,受他迷恋,被他敬仰。
      常远情绪低落,闻言从善如流地道:“那不说了。”
      邵博闻笑着将他的头发揉成了杂草堆,“晚了,我已经听见了,并且还对你有点意见。”
      常远眼皮一抬,对这通控告可谓是莫名其妙,他干什么了?
      邵博闻慢慢地说:“我又不是神,还大你两岁,生平遇到的挫败感比你只多不少,举个我现在还印象深刻的例子吧。”
      “当年我自创凌云,因为在荣京呆惯了,习惯了现成的资源,不知道民营小企的地位那么低,第一个项目为了贷款,堵了银行分行的行长整整一个月。事先他已经承诺要借贷给我,中途因为政策影响而一拖再拖,我急着用钱,天天去分行堵他,他不见我,我都看见他在办公室了,他的下属还睁着眼睛说瞎话,说他出去了。他从后门上下班、甚至不上班,后来还是没贷下来,我就跟第一桶金失之交臂了。”
      能逼得别人不上班来躲,可见当时他有多死缠烂打,常远简直无法想象他拉下脸皮求人,孤注一掷后却失望的样子。
      邵博闻现在谈起这些,已经不太当回事了,他的神色放松而宽容,屈辱对他已成过眼云烟,“我当时特别恨他,因为忙很快就忘了,现在都不太记得他和那时候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不过我忘不了我在银行门口等他那一个月里的大太阳,差点把我的自信都烤焦了,就跟你现在差不多。”
      “来,”常远难兄难弟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同病相怜走一个。”
      邵博闻拒绝跟他一起玩,“这种打击信心的事情时不时就要来一出,不过都是一时半刻的事,很快就会平复的。你现在是局里人,看不清形势很正常,但你看我是包工头你是监理,职业天生对立我还稀罕你,除了真爱没其他解释了。”
      “我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喜欢的,”邵博闻像个大哥一样抱住他,一字一句地说:“常远目前还不是一个好监理,但是他很负责,就凭这一点,已经胜出大部分同行很多了,这不是包庇。”
      常远在他颈侧蹭出个舒服的位置,卡着不动了,鼻尖飘荡着有些清冷的须后水气味,他眯着眼睛说:“你的意思是,不赞成我离开监理的路子吗?”
      邵博闻侧头在他湿漉漉的鬓角亲了一下,道:“不是,小远,你是成年人,我不想、也不会干涉你的任何决定,不然我俩总归会闹矛盾。我只是在我觉得你不够冷静的时候,告诉你一些我的看法,希望你不至于钻进牛角尖里,因为通常这种时候干的事情,事后基本都会觉得不妥。”
      常远心绪有些焦躁,意识里知道邵博闻说得没错,嘴上却很想反驳他自己很冷静,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下这种针锋相对的无聊欲望,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邵博闻摊了摊手,“自己的事情还问我?”
      常远念着电视剧里的台词,“传说中我的事不是你的事吗?”
      “你赢了,”邵博闻推了推他的肩膀,当起了人形备忘录,“你要去公司。”
      常远抱着他不撒手,因为准备去公司“大放厥词”心里有些忐忑,罗坤对他说不上好,但也绝对说不上坏,他说:“朋友,给点鼓励。”
      “小意思,”邵博闻将他的头托起来,欺过去含住嘴唇往他吹了一口气,说:“给你一口仙气,神挡杀神。”
      常远笑了起来,偏着头将唇反覆过去,吮到口腔黏膜,滑腻温暖触感绝佳,他流连地用舌头刮着舔,嘴里含糊不清地道:“我要是怂了那就赖你,假大仙。”
      水滴落进邵博闻的锁骨窝,不凉却有些痒,感觉常远跟猫似的,舔地他浑身发麻,他心想,就你废话多。
      虎子在客厅里啃完了火腿肠,惦记着出去玩不能没有装备,就跑去杂物间翻出了他的小滑板,轮子咕噜咕噜地把两大人给闹出了浴室。
      虎子无所谓常远去不去,只要邵博闻陪同就行,早饭过后,3个人兵分两路,常远开着车去了东联总部,虎子坐着滑板车在去游乐场的路上,至于邵博闻,为了满足他儿子不会滑却非要玩的精神,干脆找了根跳绳系在滑板前面的轮轴上,牵着他虎子一路往地铁站口溜去。
      滑轮哒哒哒地响,拉风值101。
      第67章
      东联总部是个六层高的老楼,前面自带一个兼做停车场的院子,看起来有点像七十年代的机关大楼。
      老建筑设施陈旧,采光也不好,同事们年年都在起哄要换进高楼大厦里去办公,常远却很喜欢这里。
      他这个人骨子里可能就比较保守,喜欢老东西,当然,邵博闻除外。
      办公楼东面有半面墙的爬山虎、砖缝里嵌着枯荣复生的青藓、木窗框的红漆锈蚀,没有现代建筑笔挺或透亮的高端感,它们显得要温和许多,没有新生代建筑那么的锋芒毕露与……危险。
      罗坤作为总监,每天找他签字或办事的人不计其数。
      常远刚上5层,就听见行政特别无奈地说,“我们罗总真的、不在……干嘛去了?那我哪敢问啊,不信您自己去办公室里找吧。”
      由此说明办公室是个flag。
      常远当机立断,下了楼直奔后院的宾客房,领导果然在这里,晃着躺椅正闭着眼睛戴着耳机在听戏。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他一不想见谁,就会技术性的“不在办公室”,这点常远学不来。
      罗坤是个面相儒雅的中年人,不睁眼、不说话的时候看着像个教授,骂人的时候就是资深老流氓,他在波澜横生的工程界已经横行了二十多年,而常远工作才六年,至今已觉身心俱疲、举步维艰了。
      门开着,像是在等他,常远在玻璃上敲了几下,罗坤睁开眼,目光精敛有力,笑眯眯地招呼道:“来了,坐。”
      常远在他对面坐下来,见他一边用盘着手串的左手泡起了茶,一边还在把玩核桃,这两样表层都泛着一层厚厚的油光,不是便宜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