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
赵承钧撇了许久浮沫,但是没有丝毫入口的意思。他放下茶盏,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赵子询一下子反应过来,连忙作揖道:“父亲还有事要忙,儿臣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赵承钧淡淡点了点头,没有阻拦:“勿要分心,专注治学。”
“儿臣遵命。”
赵子询告退,其他人也识趣跟上。等退出赵承钧的屋子后,赵子询的脸色瞬间冷下来。他冷冷扫了唐师师一眼,道:“不要玩花样,要不然,我绝不会放过你。”
唐师师保持微笑,恭顺道:“小女有幸去侍奉王爷,自然尽心尽力,怎么会玩花样呢?”
赵子询冷嗤了一声,用力甩开袖子,大步走了。赵子询走后,周舜华和任钰君静静瞥了唐师师一眼,低头跟在赵子询身后离开。
唐师师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另外两人亦步亦趋跟在赵子询身后,赵子询俊俏,两个女子一个清雅一个富丽,站在一起男俊女美,说不出的青春美好。
唐师师脸上的笑逐渐变淡,她想起来这是燕安院,四处都是靖王的眼睛,唐师师马上恢复笑容,依然兴高采烈、情绪饱满地回屋了。
唐师师和周舜华三人要去侍奉笔墨的消息很快传出去,其余几个美人得知后,流云院立刻炸锅了。
流云院闹哄哄的,周舜华和任钰君回去后要面临什么局面,唐师师光想想就能猜到。但是这些和她无关,唐师师事不关己,安安稳稳地在院子里收拾东西。没想到下午的时候,一个意料不到的客人登门了。
唐师师看到来人,眉尖微挑:“冯茜?”
“唐姐姐。”冯茜穿着一身素色衣服,下巴几乎比她的衣服还苍白。冯茜站在门口,掩嘴轻轻咳嗽了几声,抬头对唐师师笑道:“我来的不巧,唐姐姐方便吗?”
唐师师意外过后,很快就恢复理智。她笑了笑,对冯茜道:“方便。听说你最近在生病,外面风大,快进来吧。”
冯茜道谢,轻轻缓缓进屋。唐师师领着冯茜坐在罗汉床上,示意丫鬟奉茶:“我这里简陋,多有怠慢,见谅。”
冯茜眼睛从四周扫过,唐师师的住所不能算大,可是三间正房明亮宽敞,屋内屏风、桌椅、多宝阁、架子床应有尽有,说不上富贵,但也足够温馨。
和挤了九个人的流云院相比,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冯茜用帕子掩了下唇角,浅浅笑道:“唐姐姐这是说什么话,你这里还算简陋,那我们该如何?王爷对唐姐姐真好。”
唐师师眉梢动了下,说:“你这是说什么话,我们都是来靖王府侍奉的,王爷看在冯嬷嬷的面子上照顾我一筹,我却不能真的得意忘形。我和大家都是一样的。”
“唐姐姐说得对,是我失言了。”冯茜笑道,“还是唐姐姐看得深远。”
冯茜似乎身体不太好,赶路时就时好时病,现在到了王府,病情越发缠绵。她即便笑着,也是一脸病弱气。
唐师师看到冯茜的模样,问:“我住得远,许多消息都不方便。听说这几日你得了风寒,现在好些了吗?”
冯茜低头,自暴自弃般叹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我的身体就是如此,熬日子罢了。”
唐师师笑了笑,说:“你年纪还轻,不能说这些丧气话。不过是感染风寒罢了,你好生养一样,等过几天就大好了。”
“谢唐姐姐。”冯茜感激地看着唐师师,她握住唐师师的手,怅然道,“同行十人中,我最羡慕唐姐姐。唐姐姐无论做什么都能做好,不像我,打出娘胎起就多病多灾,做什么都没精力。我身体弱,也没什么野心,像现在这样安安稳稳过一生,我就觉得很好了。”
这些话和她说什么?唐师师没有贸然接腔,只是安慰道:“你还年轻,不要灰心丧气。”
冯茜却缓慢摇头,神情寥落:“我身体如何,是什么性子,能过什么生活,我自己最清楚。我蠢笨病弱,性情也不讨人喜欢,从来做不了出头的人。我也不奢望出人头地,能平安度过一生,我就很满意了。我有时候嫌纪心娴吵,有时候又羡慕她有活力。大概只有她这样身体健康、从小受宠的人,才敢把一切都嚷嚷出来吧。”
唐师师停了一下,不着声色问:“纪心娴现在在流云院闹腾?”
“怎么能不闹腾?”冯茜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她听说周姐姐和任姐姐要去侍奉世子笔墨,吵着闹着也要去。我在养病,实在听不得吵,才厚颜躲到唐姐姐这里。多谢唐姐姐收留我。”
唐师师没理会冯茜的客套话,她发现了另一个信息。
纪心娴也喜欢世子?这就巧了,唐师师,周舜华,任钰君,现在又多了个纪心娴,目标都是世子。
明明这里是靖王府,靖王才是手握大权的那个人,为何,大家都选择攀附世子,而不是靖王?
唐师师是因为看到了书,而且觉得世子年轻好操纵,才退而求其次。可是其他人并不知道未来发展,她们为什么也这样?
唐师师不动声色,问:“为何纪心娴在流云院闹腾?世子只要两个人,名额已经满了,但是靖王这里还空着。若是她真想找点事做,去求求靖王,或许还有机会。”
冯茜听到这里,眼睛往外看了一下。唐师师察觉到了,问:“怎么了?”
冯茜示意唐师师靠近,压低了声音说:“唐姐姐,我钦佩你的才干,这种话我只告诉你。纪心娴缠着世子却不去缠靖王,是因为她不敢。”
“为何?”
冯茜悄悄看向两边,确定周围无人后,才用气音说道:“因为靖王克妻。”
克妻?唐师师挑眉,这件事她完全不知。她毕竟是临清长大的,官商有别,很多官宦之女从小耳濡目染的消息,她却不知道。
唐师师看向冯茜,一双明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冯茜的倒影:“此话当真?”
冯茜轻声道:“自然,我哪有胆量胡诌这些。”
唐师师若有所思,冯茜的父亲是翰林院文官,如果冯茜都知道,那就说明在京城官宦圈,靖王克妻并不是秘密。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任钰君和周舜华来到靖王府,完全没有尝试靖王,直接将目标选定为赵子询。
唐师师给冯茜剥了个果子,放到冯茜身前的碟子上,柔声道:“冯姑娘,我明日就要去靖王跟前当差了,靖王铁面无私,我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就惹了靖王的避讳。劳烦妹妹帮我一把,不知,这个克妻,到底是怎么回事?”
“能帮到唐姐姐,是我之幸。”冯茜用帕子掩唇,凑近了,悄声道,“我在京中时曾无意听到过,靖王府无王妃,并非靖王无意婚娶,而是靖王先前订了两任王妃,都在成婚前死了。一位是奚家的嫡长女,一位是李老将军的长孙女。”
唐师师了悟,怪不得,她就说靖王为何没有正妻,还由着太后千里迢迢送美人过来。原来,是因为王妃全都死了。
唐师师问:“两位王妃都是因病亡故吗?”
冯茜摇头,这毕竟是皇家辛秘,这些细节冯茜就不知道了。
唐师师送走冯茜,当晚,翻开书,果然看到剧情更新了。
唐师师面无表情地看着下一章题目,“学堂时光无猜嫌,情窦初开共余生。”
在前一章结尾,书中这样形容周舜华和赵子询的学堂时光。
“此时的周舜华并不知道,她即将面对的,是她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多年以后,已经成为皇后的周舜华孤独地坐在坤宁宫时,时常会想,如果时间能停留在学堂时,该有多好。她是个身份低微的婢女,赵子询是英姿勃勃的少年,任钰君,也依然是她最好的姐妹。她每日最大的烦恼就是担心明日世子又要如何刁难她,而不像现在,姐妹反目,夫妻陌路,连儿子,都和她生了嫌隙。”
唐师师哼了一声,愤愤合上书。最美好的少年时光,亲密无间的姐妹,俊朗少年故意捉弄心仪的女子……
唐师师漠然地想,为什么,她就从来不曾被人这样用心地对待过呢?她也曾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也曾为了齐景胜去读书上学,可是,她从没有感受过,被人喜欢是什么感觉。
明明她那样努力。
唐师师合上书,不想再看下去。她明白,少年情分无可替代,一旦错过学堂的机会,以后就算唐师师争取到赵子询,也永远比周舜华和任钰君低一头。
唐师师想到这里简直咬牙切齿,今日,她本来可以成功的。
唐师师忍着气入睡,第二天坐在书房隔间时,也依然没法释然。
唐师师看着眼前厚厚一叠书,又看向刘吉,客气地问:“刘公公,请问这是……”
刘吉抄着手,不紧不慢道:“这些书都是珍贵的孤本,王爷花了许多时间搜罗来的,姑娘能看到这些书,不知道翰林院有多少大儒羡慕您呢。”
唐师师渐渐生出种不祥的预感:“所以,王爷让我做什么?”
刘吉笑着,说:“王爷说,既然唐姑娘的才学是后宫第一,那就越发不能辱没了姑娘的才华。这些书,姑娘最好都抄一遍,好让姑娘对文学有更深的理解。等姑娘抄完了,还有下一批,姑娘尽管放心。”
唐师师连笑容都要维持不住了,她努力牵了牵唇角,咬牙切齿道:“谢王爷。”
第13章 过去
唐师师放下笔,都来不及揉酸痛的手腕,就急忙提裙起身,要往外走。
然而她刚出抱厦,就被刘吉拦住。
“唐姑娘。”这位公公看着在笑,可是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和善,“您的书还没抄完呢,您这是要去哪儿?”
唐师师让开身体,指向后面的桌案:“回公公,您刚刚给我的两本书,我已经全部抄完了。我可以回去了吗?”
刘吉往里扫了一眼,桌案上整整齐齐放着两叠纸,显然是刚写的。刘吉不动声色,说:“姑娘抄书倒快,不比外面誊书的贡生差。姑娘歇一歇可以,但是离开却不行。”
唐师师瞪大眼睛:“为何?我明明都抄完了。”
“还有下一本。”刘吉含着笑,说,“是奴婢思虑不周,怠慢了姑娘。姑娘少安毋躁,奴婢这就给您取另外几本来。”
唐师师听明白了,抄书只是个幌子,实际上他们要做的是困住她。无论唐师师抄完没有,抄了多少,他们都不会让唐师师出门。
唐师师收敛起笑,问:“小女愚钝,公公不妨给个明话。公公扣着小女,到底想做什么?”
刘吉摇头笑了笑,似有所指道:“姑娘,您刚来,还不懂伺候人的门道。我们做奴婢的,怎么能比主子走得早?”
唐师师愣住,刘吉无声地往里递了一眼,看着唐师师笑道:“姑娘,伺候人最重要的,就是眉眼灵活,动作勤快,懂得替主子分忧。”
唐师师明白了,她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对刘吉福身:“小女明白了。谢公公。”
“奴婢就知道姑娘是聪明人。”刘吉笑着,眉眼不动,尖声道,“唐姑娘,请吧。”
唐师师回到抱厦,很快,小厮就送来另外几本书。这回足足有一厚摞,无论如何都不必担心会闲着了。
但是这次,唐师师也不急着抄书。反正无论她写多少,都要在书房里待够一整天,那还忙活什么劲儿?不如磨磨蹭蹭混一天,等到了时间,随便抄几页应付得了。
唐师师动作不紧不慢。她现在知道了,靖王明为让她来书房伺候笔墨,其实是想把她困在这里。书房眼线重重,唐师师根本什么都不能做,这样一来,就不必担心世子被她迷惑了。
天地良心,唐师师真的冤枉极了。不能因为她长得好看,就对她有偏见。她才不是狐狸精,真正的狐狸精分明是周舜华啊。
周舜华和赵子询全天待在一起,为什么靖王只防她,而不防周舜华?
真是没有天理。
唐师师愤愤研磨,将一笔一画勾得极重。靖王不走,书房伺候的人就不能走,唐师师同样得在抱厦里待着,连回去休息都不能。唐师师最开始还做做样子,最后发现根本没有人注意她,唐师师偷懒偷得光明正大,最后,更是直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赵承钧的书房是一个独立的院落,正面五间上房打通,占地极大,里面来回隔断,连而不通,互不干扰。正房背后跨出去三间,修成了小抱厦。唐师师所在的地方,就是后面这三间抱厦。
抱厦背阴,光线暗,地方又低矮狭小,关了门根本没人注意到这里,一般用作杂物间或者佛堂。唐师师睡着后没有声音,外面人来人往,竟然都忘了这里面有人。
夜晚,书房里安安静静,赵承钧看舆图看得累了,合上书休息眼睛。他阖着眼,看起来没有动作,可是脑海里依然在一刻不停地勾勒地形。
赵承钧正在想肃州要如何排兵,马上就要入秋,需得防着鞑靼人偷袭。另外安吉帖木儿最近和吐蕃番私下来往,也要防着哈密卫。
思虑间,赵承钧忽然听到书房中有呼吸声。赵承钧霎间睁眼,眼中光芒幽深,哪有丝毫困顿之色。
赵承钧沉着脸起身,不动声色往声音来处走去。他手已经按到了佩刀上,甚至心里开始排查到底是谁。安吉帖木儿派来的刺客?不,安吉帖木儿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那是鞑靼人?吐蕃番?赵承钧甚至想到了姚太后。
赵承钧停在抱厦门口,毫无预兆推开门。唐师师正睡得迷糊,朦胧间听到一声惊响,门被什么人推开了。唐师师被吓醒,一睁眼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看不清那是谁,愣愣地和对方对视良久,最后,她浆糊一样的脑子终于恢复工作了。
唐师师赶紧下跪,空拜行礼:“参见王爷。”
她说着话的时候,身体还晃了一下。她刚刚睡醒,连方向都分不清,险些摔到地上。唐师师赶紧跪端正,恭顺地低着头。
赵承钧看了她良久,问:“你怎么在这里?”
唐师师也顿了一下,幽幽说:“是您下的命令,让我在此抄书。”
赵承钧想了一会,隐约记起他随便提过一句,让唐师师抄书,抄不完不准离开。没想到,她还真的在抄。
折腾这么大阵仗,结果只是个误会,赵承钧也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放松。他盯着唐师师,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唐师师不知道赵承钧到底在看什么,她忍不住在心里想,莫非她睡觉的时候没注意,现在变丑了?哎呀,她刚刚趴在书上睡觉,是不是在脸上压出了印子?
唐师师偷偷抬手蹭自己的脸,赵承钧瞥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靠近,低头去看她身后的纸墨。赵承钧走到后面后,唐师师立刻找镜子,试图看自己的脸。